印顺导师:丁一 現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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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一 現觀

戊一 入法之門

己一 修如實觀

若我是五陰  

我即為生滅  

若我異五陰  

則非五陰相

若無有我者  

何得有我所  

滅我我所故  

名得無我智

得無我智者  

是則名實觀  

得無我智者  

是人為希有

印度的宗教、哲學者,說有情的生死輪迴,是以小我的靈魂為主體的;宇宙的一切現象,以大我的梵為實體的。這小我、大我,經佛的正智觀察,斷為:如有我,生死輪迴不可能,宇宙的一切也無法成立。外道的大我,假使人格化,那就是神,是上帝,是梵天;假使理體化,那就是各式各樣的神秘的大實在。這種思想,在佛法的體系中,是徹底的掃蕩;神或上帝,是我佛所極端痛斥的。佛法在印度思想中的根本特點,就在此。我是主宰義;主是自己作得主,含有自由自在的意思;宰是宰割,能支配統治,自由區分一切的意思。妄執有我,就以自我是世間的中心,一切的一切,都是以自我的評價為標準,以自己的意見去決定他。我見的擴展而投射到外面,稱之為神,以為是世間的支配者、創造者,是自在的。感到人格神的不能成立,就演化為宇宙的實體(物質或精神),這是自己完成的,永[A70]恆常存的。不是宇宙為一絕對的實體,即想像為無限差別的多元,各各獨立的。這些是佛經所常據以破斥的我,然佛說無我的真意,不僅摧破這些分別推論而建立的我。我見是生死根本,是一切有情、一切凡人所共同直覺到的。所以,常識直覺中的自我感,不加分別而自然覺到的自有、常有、獨有的自我,為我見的根源,實為佛說無我的主要對象。此無我,也即是沒有補特伽羅我,也就是無那身心和合中人人直覺的主宰我。自己所覺到的我,是主宰,是不離環境的;所以,內執自我,同時必執外在的我所。我所屬於我,與我有密切的聯繫,我所有的,我所知的,以及我所依的,都是;也即是法我。他的所以被執為實有,與我見同樣的,是同一的自性見。一分聲聞學者,以為我是無的,法是有的,這實在沒有懂得佛陀的教意。要知沒有自我,即沒有我所。以無自性的正觀,通達人無我,也必能以同樣的觀慧,了解外在的一切一切沒有自性,必然能達到法無我的正覺。從人無我可以達到法無我,所以佛多說有情身心和合的自我不可得。

人人所直覺到的我,雖然外道計執為即蘊或離蘊的,然依《阿含經》說:『若計有我,一切皆於此五受陰計有我』[A71],他決非離身心而存在。身心的要素,佛常說是五陰。生理的機構,血肉的軀體,是色法;心理的活動,不外情緒的感受,想像的認識,意志的造作;而能知這三者的,是心識的作用。約精神與物質的分別,色陰是物質的,受、想、行、識四陰是精神的。約能知與所知分別,識陰是能知的,色、受、想、行四陰是所知的。反觀自我,身心中了不可得,除了五陰,更沒有我的體用。我,不過是依五蘊和合而有的假我,如探求他的實體,一一蘊中是不可得的。外道要執有實我,那麼,如「我是五陰」,那所說的「我」,應該與五陰一樣是「生滅」的。色法的遷變演化,在人的生理上是很顯著的;心理的變化,更快更大。苦樂的感受,不是時刻的在變動嗎?認識、意志,都在息息不停的變化中。不但是所知的四陰是生滅變化的,就是能知的心識,也是生滅變動的。我們反省認識時,心識已是客觀化了,客觀化的能知者,也就是所知者,他與前四陰一樣的是生滅法。凡是認識,必有主觀與客觀的相待而存在;不離客觀的主觀,必因客觀的變化而變化。在反省主觀的認識時,立刻覺了此前念的主觀已過去;現在所覺了的,僅是一種意境,與回憶中的東西一樣。佛法不承認有此離客觀的主觀獨存常存。各式各樣的真常唯心論者、有我論者,他們以為:主觀性的能知者,永遠是不能認識的,始終是內在的統一者;反省時所覺到的,是主觀的客觀化,不是真的主觀。所以,產生真心常住的思想。然而,既是不可認識的認識者,又從何而知他是認識者?而且,憑什麼知道過去主觀的認識,與此時的主觀認識是一、常住不變?真的不可認識嗎?根本佛法,是不承認有能知者不可為所知的,或是常住的。主張有我的,決不肯承認我是生滅的,因為生滅即是推翻自我的定義,所以有的主張離蘊我。然而,「我」如「異」於「五陰」,我與陰分離獨在,即不能以「五陰」的「相」用去說明。不以五陰為我的相,那我就不是物質的,也不是精神的。非見聞覺知的,那所說的離蘊我,究竟是什麼呢?我不就是五陰,破即蘊的我;我不異於五陰,破離蘊的我。凡是計著有我的,無論他說我大我小,我在色中,色在我中,乃至種種的不同,到底是依五陰而計為我的。所以破了離陰、即陰的我,一切妄執的我無不破除。這樣的破我,雖是破除分別計執的我,但要破除一切眾生所共同直覺存在的,人同此心、心同此感的俱生我,也還是從此而入。因為,如確有實我,那加以推論,總不出離蘊、即蘊二大派。如離蘊、即蘊我不可得,一切實我都可以迎刃而破了。

我所,凡自我見所關涉到的一切都是。如燈光所照到的,一切都是燈所照的;燈如自我,光所達到的如我所,有我見即有我所見。我所,或是我所緣的一切,或是我所依而存在的身心。覺得是真實性的,為我所有的,即是法見、我所見。我所見依我見而存在,「無有我」的自性可得,我所也就沒有了,所以說「何得有我所」?這是從我空而達到法空。不過,無我,但無自性有的我;流動變化中依身心和合而存在的緣起假名我,是有的。這假名我,不可說他就是蘊,也不可說他不是蘊,他是非即蘊非離蘊的。但也不如犢子系所想像的不可說我,假名我是不無緣起的幻相而實性不可得的。正確的悟解身心和合中的緣起假名我,就是正見。有了正見,可破除常住真實的自我了。在吾人的身心和合演變中,有不斷不常、不一不異的假名我。眾生不知道他是假名無實的,這才執為是真實自性有了。假名的緣起我,不離因緣而存在,所以非自有的;依他因緣而俱起,所以非獨存的;在息息流變中,所以非常住的。通達此緣起假名我,一方面不否定個性與人格,能信解作與受的不斷不常;一方面也不生起錯誤的邪見,走上真常的唯心與唯神。依緣起我而正見性空,即我法二執不生,正見諸法的真相了。

上一頌半,觀所觀境空;下一頌半,即解成觀而得真空慧。觀我我所不可得,我法二執不起;通達一切法無我我所的般若現前,名無我智。一分學者以為:無我智是淺的,是共聲聞所得的;法空智更深刻些,唯菩薩能得。又有人說:法空智還不徹底,要即空即假的中道智,才是微妙究竟的。依本論所發揮的《阿含》真義,無我智是體悟真實相的唯一智慧,這是凡聖關頭:有了無我智,就是聖者;沒有,就是凡夫。不過,二乘聖者求證心切,所以不廣觀一切法空,只是扼要的觀察身心無我(佛也應此等機,多說人無我)。不能正見法無自性中,薩迦耶見的妄執自我,為生死根本。所以能離薩迦耶見,無我無我所,自會不執著一切法,而離我法的繫縛了。月稱說:聲聞學者通達了人無我,如進一步的觀察諸法,是一定可以通達法空的。他們可以不觀法空,但決不會執法實有。我們要知道:後代佛法的廣明一切法空,一是菩薩的智慧深廣;一是為了聲聞學者的循名著相,不見真義,於我法中起種種見,所以於內我外法廣泛推求,令通達諸法無自性。論到依解成行,仍從無我智入;得無我智,即能洞見我法二空了。因此,三乘聖者解脫生死的觀慧,是無差別的,只是廣觀略觀不同罷了。論說:「滅我我所故,名得無我智」,即指此實相般若的現覺。「得」到這「無我智」,才真是能如「實觀」法實相的。能「得」這「無我智」的,「是人」最「為希有」!他已超凡入聖,不再是一般的凡夫了。

佛說的般若,不是常識的智慧;也不是科學哲學家的智慧,他們的智慧,只是世間常識智的精練而已。凡是世俗智,不能了解無自性,不能對治生死的根本,自然也不能得解脫。此中所說的無我智,是悟解一切我法無自性的真實智,也名為勝義智。勝義無我智所體悟的,即一切法的真相,一法如此,法法如此,是一切法的常遍法性。不像世俗智境那樣的差別,而是無二無別的,樸質簡要,周利槃陀那樣的愚鈍,均頭沙彌那樣的年輕,須跋陀羅那樣的老耄,都能究竟通達。這可說是最簡最易的,然而,在一般的思想方式中,永不能契入,所以又是非常難得的!

清辨《般若燈論》,後一頌作:『得無我我所,不見法起滅;無我我所故,彼見亦非見』[A72],解說也不同。他說:以無我觀,見諸法的剎那生滅,悟到無常是苦,苦故無我;得無我智,通達我空,唯見法生法滅,這是二乘的悟境。再進一步,觀無我故即無我所,一切法的生滅相不現前。悟得不生不滅時,不但生滅的法相空無所有,得無我我所的觀想也不現前,到達境智一如,能所雙泯,才是菩薩悟見真法性的智慧。然而,本論雖有此從我空到我所空的觀行過程,但決不能以此而判大小。不但菩薩,就是二乘,如真的現覺無我,也決無能所差別的,不會有無我觀想的。《金剛經》,即明白說到這一點。而且,依梵文、藏文的本頌,作:『無我我所執,彼亦無所有,見無執有依,此則為不見。』[A73]文意是:外人難:以無我智通達無我無我所執,有智為能證,有空相為所證,這還不是我與我所的別名?所以論主說:現證無我我所時,決不會自覺有我能證無我我所的。如見到自己無我我所執,這是不能見真理的。這樣,頌文在解說泯除我能證無我的觀念,雖與青目釋不同,然在全體思想上,卻沒有矛盾。清辨論師所釋,顯然是別解了。

己二 得解脫果

內外我我所  

盡滅無有故  

諸受即為滅  

受滅則身滅

業煩惱滅故  

名之為解脫  

業煩惱非實  

入空戲論滅

這兩頌,向來有不同的解說。三論宗的學者說:這是聲聞的解脫。依青目論,前頌是無餘涅槃,後頌是有餘涅槃。月稱論師說:這是一般的解脫。清辨論師說:前頌明小乘解脫,唯滅煩惱障;後頌明大乘解脫,雙滅煩惱、所知障。推究論意,應同月稱說;即前頌說所得的解脫果,後頌說能得解脫果的所以然。

「內」而身心,「外」而世界,在這所有的一切法上,妄起「我我所」執,執內身是我,執外法是我所有等。如能得無我智,即能把我我所執「盡滅無有」。我我所見滅,「諸受」也就「滅」除不起了。諸受,即諸取:一、我語取,這是根本的,內見自我實我而執持他。二、欲取,以自我為主,執著五欲的境界而追求他。貪求無厭,是欲取的功用。三、見取,固執自己的主張、見解,否定不合自己的一切思想。四、戒禁取,這是執持那不合正理、不近人情的行為,無意義的戒條,以為可以生人、生天。有了這諸取,自然就馳取奔逐,向外追求而造作諸業了。有了業力,就有生老病死的苦果。所以,推求原委,是由無明的不能正見我法的性空,以為是實有的而貪愛他;由貪愛追求,造作種種的善惡業,而構成生死流轉的現象。如在所認識的境界中,慧明生而無明滅,我我所執不起,也就不再有諸取的追求造作了。諸「受(取)滅」,那受生老病死的苦報「身」,也就隨之「滅」而不生。業煩惱滅,生老病死不起,指未來的後有。至於現在的果報身,已經生起,生起就不能不老不病不死;三乘賢聖,就是佛,也不能例外。此中身滅,即未來的苦果不生;不生也就不老不死,而宣告生死已盡了。

有情有老病死的現象,是由諸業所感的;諸業是由煩惱所引起的。所以,「業煩惱滅」了,即能截斷生死的源流,「名之為解脫」。解脫,不但是未來生死的不起,現實的有情如能離去繫縛,能現證寂滅的不生,這也就是解脫。一般說了生死,不是到沒有生死時才叫了脫,是說一旦體悟空性,不再為煩惱所繫縛,現身即得無累的解脫。解脫是現實所能經驗得的,否則,現生不知,一味的寄託在未來,解脫也就夠渺茫了!

為什麼煩惱業可滅而得解脫呢?因為,「業」與「煩惱」,本是「非實」、無自性的,不過因妄執自性,起種種戲論分別而幻成的。如煩惱業有實自性,不從緣起,那就絕對不能滅,也就不能解脫。好在是無實自性的,所以離去造成煩惱業的因緣,即悟「入空」性,一切的「戲論」都「滅」了。戲論息滅,煩惱就不起;畢故不造新,即能得真正的解脫。戲論雖多,主要的有兩種:愛戲論,是財物、色慾的貪戀;見戲論,是思想的固執。通達了無實自性,這一切就都不起了!

梵文及藏文,後一頌的初二句束為一句,次二句開為三句,是:『業惑盡解脫;業惑從分別,分別從戲論,因空而得滅。』語句雖不同,意思是一樣的。就是:煩惱業是從虛妄分別起的;虛妄分別,是從無我現我、無法現法的自性戲論而生的;要滅除這些,須悟入空性。悟入了空性,就滅戲論;戲論滅,虛妄分別滅;虛妄分別滅,煩惱滅;煩惱滅,業滅;業滅,生死滅;生死滅,就得解脫了。

月稱說:通達無自性空,離我我所執,所斷的是煩惱障,也是所知障。二障是引發生死的主力,三乘聖者得解脫,都要離此。其中,以薩迦耶見(我見)為主,如果未能徹見無我,二障是一定要現起的。習氣不是所知障,是煩惱熏習在身心中所殘餘的氣分,有了這習氣存在,就不能普遍的了解一切。二乘聖者,但斷二障,習氣未除,所以不能遍知世俗諦中一切差別,功德不能圓滿。這可以譬喻說明:如鏡子裡的人影,無知的小孩見了,以為是個實在的,所以喊他叫他。有知識的大人,見到那鏡中的影像,知道是影子,自然不會與他談話。小孩如凡夫,凡夫不知諸法是幻化假有的,所以執一切諸法為實在。大人如聖者,其中,二乘聖者,雖知諸法如幻如化,雖不起實有的妄執;但習氣所現的自性相,還於世俗智前現起;雖然不起實執,但不知不覺的,總還覺得他如此。佛菩薩離了習氣,不但勝義觀中離自性相,即世俗諦中也畢竟不可得;到這時,才能圓見諸法的即假即空。然習氣的存在,並不能招感生死,所以二乘極果、八地菩薩斷二障盡,就得名為阿羅漢了。

戊二 入法之相

己一 真實不思議

諸佛或說我  

或說於無我  

諸法實相中  

無我無非我

諸法實相者  

心行言語斷  

無生亦無滅  

寂滅如涅槃

無我無我所,是約觀行趣入說。到得真正的現證諸法實相,那是一切名言思惟所不及的。佛說:諸法是無常的,無常是苦的,苦是無我的。有人即因此以為實有無我理性,無我理即諸法實相。這樣的解說,是遠離實相的。佛說的實相,是一切戲論皆滅的,所以說『畢竟空中,一切戲論皆息』[A74]。如以為破除人法二我,別證真實的無我性,那就心行有相,不契實相了。並且,如有真實的無我自性,那佛也不應說我了。佛有時說我——我從前怎樣,我見色,我聞聲;有時也說有眾生——如此名、如此族、如此壽命。佛有時說我,有時又說無我,佛說我與無我,都是適應眾生的根機而說的。有的聽了無我,以為是斷滅,生起極大的恐懼;佛就為他說有我,自作自受。緣起法中,確乎有假名我,佛說有我是真實的。有的聽說有我,就生起堅固的執著,以為有真常實在的自我;佛要對治他們,所以說無我。如他們所妄執的我不可得,這也是確實不可得的。說無我是對執我的有情說,使知道我我所沒有自性,離我我所執,是對治悉檀;說有我是為恐懼斷滅的有情說,使知道有因有果,不墮於無見,是為人悉檀。有時,對已覺悟了的阿羅漢、八地菩薩,不妨說有我;他們是知道假名我的。「佛」雖有時「說我」,有時「說於無我」,但「諸法實相中」,是「無我無非我」的。即我自性不可得,而也沒有無性(空)相的,無妄我而不著無我。名相不能擬議,對虛妄說,稱之為實相。這一頌,針對有人無我與法無我實性的學者。

上面的解說,是以性空者的思想,會通《阿含經》說我說無我的差別,而指歸畢竟空寂的。如依後期佛教真常論者的立場,會別解說:佛說無我,是無外道的神我;佛說有我,是有真常樂淨的真我。無外道的神我,是昔教;有真常大我,是今教。然真常大我,即諸法實相,是離四句,絕百非,不可說為有我無我的。非有我無我而稱之為我,即從有情的身心活動,而顯示真常本淨的實體。

以理智觀察,悟到「諸法實相」,這實相是怎樣的?是「心行言語斷」的。心行斷,是說諸法實相,不是一般意識的尋思境界。一般的意識,分析、綜合、決斷、想像他,是不可能的。《解深密經》說:勝義諦是超過尋思的。言語斷,是說諸法實相,不是口頭的語言或文字,所能說得出的。我們的語言文字,不過是符號、表象,在常識的慣習境中,以為是如何如何;而諸法實相,卻是離言說相的。《解深密經》說:勝義諦是離言性的。淨名長者的默然,即表示此意。總而言之,是不可思議。實相是自覺的境界,一切所取相離,能見相也不可得。一般人所以不能體解實相,就因為常人的認識,有能知所知、能說所說的對立。有所知,就不能知一切;能知是非所知的(約一念說)。所以,實相的自覺,是泯絕能所,融入一切中去直覺一切的。如此境地,如何可說?要說,就必有能所彼此了!所以《法華經》說:『諸法寂滅相,不可以言宣。』[A75]但為了使人趣向實相,體悟實相,又不得不從世俗假名中說。世俗的心知言說,都不能道出實相的一滴,所以宣說實相的方式,是從遮詮的方法去[A76]彷彿他的。對虛妄的生死,說涅槃的真實:一切法有生有滅,無常故苦;要解脫生老病死,不生不滅,才是涅槃。一分學者,不知如來方便的教意,以為有生有滅是世間,克制了起滅的因,不起生滅的苦果,就達到不生不滅的出世涅槃了。涅槃是滅諦,是無為,是與一切有為生滅法不同的。這樣的意見,實是不解佛意。其實,涅槃即諸法實相,不是離一切法的生滅,另有這真常不變的實體。不過常人不見諸法實相,佛才對虛說實,說生滅應捨,涅槃應求。如從緣起而悟解空性,那就無自性的緣起生滅的當體,本來即是不生不滅的。體達此無自性生滅的空性,也就是實證不生滅的涅槃了,何曾別有涅槃可得?涅槃是不生滅的,寂靜離戲論的,一切學者都能信受,但大抵以為離一切法而別有,所以,現在說:「無生亦無滅,寂滅如涅槃。」寂滅是生滅動亂的反面,不要以為涅槃如此,一切生滅法不如此;佛法是即俗而真的,即一切法而洞見他的真相,一切法即是寂滅如涅槃的。這裡說如涅槃,是以一般小乘學者同許的涅槃,以喻說實相的。依性空者的正見,諸法實相寂滅即涅槃,不止於『如』呢!

己二 方便假名說

庚一 趣入有多門

一切實非實  亦實亦非實  非實非非實  是名諸佛法

實相寂滅離言,那又怎樣能引導人去體悟呢?佛有大悲方便,能『言隨世俗,心不違實相』,依世俗相待說法,引入平等空性。所以,實相無二無別,而佛卻說有看來不同的實相,令人起解修觀。不同的觀法,都可以漸次的深入,悟證實相。本頌「是名諸佛法」一句,在《大智度論》中作『是名諸法之實相』[A77],可見這是不同的解說實相。佛陀是善巧的,適應眾生根性的不同,說有多種不同的方法。依本頌所說,歸納起來,不出三大類:一、「一切實非實」門,二、「亦實亦非實」門,三、「非實非非實」門。古代的天台、三論學者,根據本頌,說有四門入實相,即:一、一切實門,二、一切非實門,三、亦實亦非實門,四、非實非非實門。依天台者說:一切實,即藏教;以有為無為一切法都是真實的。一切非實,即通教;說一切法都是虛假而不實在的。依此二門而悟入的諸法實相,即真諦。亦實亦非實,是別教;真俗非實,非有非空的中道,是真實。非實非非實,是圓教;三諦無礙,待絕妙絕。依後二門而悟入實相的,是中諦。依三論者說:四門都是方便,因此悟入四門常絕,是一味的實相(三論師也用三門解說)。本來,世俗的緣起假名,是相待的,凡有所說明,必至四句而後完備。如說:一、有,二、無,三、亦有亦無,四、非有非無。第一句是正;第二句是反;第三是綜合,但又成為正的;第四句是超越,又成為反的。此四句,有單,有複,有圓,如三論家所常說的。然歸納起來,只有兩句:一、有(正),二、無(反);所以佛稱世俗名詮所及的為『二』。佛依世俗而指歸實相,也不出二門:一、常人直覺到的實有性,是第一句;超越此實有妄執性的空(也可以稱之為無),是第二句。世法與佛法的差別,即世間二句是橫的,相對的;佛意是豎越的,指向絕對的。所以,如對有名無,有空無的相,那縱然說空無自性,也非佛意了。如說為四句,第三句的亦有亦無,就是第一句的有——有有與有無;第四的非有非無,即是第二句的無——無有與無無。解作相對,即落於四句,都不能解脫,不見佛意。如領解佛意,離彼不住此,那非有非無即不墮四句;無(或空),非有非無,即入不二法門。

然清辨與青目,都判說本頌為三門。的確,龍樹歸納聲聞者的思想,也是用三門的。這因為本頌是總攝聖教,而聖教的詮辨,必是依二(不能單說實或者非實)而說明其性質的。所以,依實與非實而說明的時候,不出三門:一、一切實非實,是差別門。這是說:一切法,什麼是真實的,什麼是非真實的。真實與非真實,是有他的嚴格的界限。如說:一切法,是真實有的;一切法中的我,是非真實的。或者說:一切世間法是不真實的,一切出世法是真實的。或者說:於一切法所起的遍計執性是非真實有的,依他、圓成實性是真實有的。這可以有種種不同,但彼此差別的見地,主導一切。這大體是為鈍根說法,《般若經》說:『為初學者說生滅如化,不生滅不如化』[A78],即是此等教門。不如化,就是真實的。一切法中,生滅是不真實的,不生滅是真實的。或者說:生滅是用,不生滅是體;生滅用是依他起,是虛妄分別性;不生滅體是圓成實。二、亦實亦非實,這是圓融門。中國傳統的佛學者,都傾向這一門。天台家雖說重在非實非非實門,而實際為亦實亦非實,如天台學者說:『言在雙非,意在雙即』,這是明白不過的自供了。實即是非實,非實即是實;或者說即空即假;或者說即空即假即中;或者說雙遮雙照,遮照同時——這都是圓融論者。三、非實非非實,是絕待門。待凡常的實執,強說非實;實執去,非實的觀念也不留,如草死雹消,契於一切戲論都絕的實相。此為上根人說,《中觀論》即屬於此。修行者,依此三門入觀,凡能深見佛意的,門門都能入道;否則,這三門即為引人入勝的次第。為初學者說世俗諦中緣起法相不亂,以此為門,觀察什麼是實有,什麼是非實有——假有,分別抉擇以生勝解。進一步,入第二門,觀緣起法中所現的幻相自性不可得;雖無自性而假相宛然,於二諦中得善巧正見。以緣起故無自性,以無自性故緣起,空有交融,即成如實觀。再進一步,入第三門,深入實相的堂奧而現證他。即有而空,還是相待成觀,不是真的能見空性。所以,即有觀空,有相忘而空相不生,豁破二邊,廓然妙證,不但空不可說,非空也不可說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『諸法有是一邊,諸法無是一邊……離是二邊行中道,是名般若[A79]波羅蜜』[A80],都指此門而說。釋尊的開示,不外乎引入實行實證,所以從修學入證的過程上,分為這三門。中國一分學者,不解教意,不知一切教法,都是為眾生說的。於是乎附合菩薩自證境的階位,初見真,次入俗,後真俗無礙,事事無礙,反而以非實非不實的勝義為淺近。不知未能透此一關,擬議聖境,是徒障悟門呀!

青目說:亦實亦非實,為下根人說的;一切實非實,為中根人說的;非實非非實,為上根人說的。三者的次第不順,所以依清辨論釋改正。

庚二 證入無二途

辛一 約勝義說

自知不隨他  寂滅無戲論  無異無分別  是則名實相

如能得意證入,三門所體悟的實相,還是同一的,不可以說有差別。所悟入的實相,『心行言語斷』[A81]一頌,已略示大意;現在再為詮說,先從勝義說,次從世俗說。勝義說,明聖者自覺的智境。世俗說,明聖者悟了第一義,所見緣起法相的一切如幻境界;這雖可以言說詮表,然也大大的不同於凡愚所見。圓滿的無礙通達二諦,唯有佛陀。

「自知」,諸法的真相,是自己體悟到的,有自覺的體驗。「不隨他」,是不以他人所說的而信解。古代禪宗的開示人,多在勦絕情見,讓他自己去體會。如對他說了,他就依他作解,以為實相是如何如何;其實,與實相不知隔離了多遠!正覺實相,是『內自所證』,如人的飲水,冷暖自知,不是聽說水冷而以為冷的。「寂滅」,是生滅的否定。生滅,是起滅於時空中的動亂相。悟到一切法的本來空性,即超越時空性,所以說寂滅。肇公說:『旋嵐偃嶽而常靜,江河競注而不流』[A82],也可說能點出即生滅而常寂的實相了。「無戲論」,根本是離卻一切的自性見,因此,一切言語分別的戲論相都不現前。在自覺的境地,沒有差別性可說,是一切一味的,所以說「無異」。我們聽說無異,就想像是整體的;這不是實相的無異,反而是待異的無異,無異恰好是異——與異不同。龍樹說:『破二不著一。』[A83]如離了差別見,又起平等見、一體見,這怎麼可以?世間的宗教或哲學者,每同情於一元論。這雖有直覺經驗,也是不夠正確,因為執萬有混然一體,每忽略了現實的一面。唯有佛法,超脫了諸法的差別相,而不落於混然一體的一元論。「無分別」,是說諸法的真性,不可以尋思的有漏心去分別他。能具備自知,不隨他,寂滅,無戲論,無異,無分別的六個條件,「是」即「名」為「實相」般若的現證。

辛二 約世俗說

若法從緣生  不即不異因  是故名實相  不斷亦不常

『唯佛與佛,乃能究盡諸法實相』[A84],實相,即是如是性,如是相,如是因、緣、果、報等;這是《法華經》所說的。要知道,實相即緣起的真相。常人不解緣起而執有自性,所以如本論的廣說一切法實相皆空。畢竟空寂,當然是緣起的實相,然而,緣起而寂滅,同時又即緣起而生滅,緣起法是雙貫二門的。緣起的自性空寂是實相,緣起的生滅宛然,何嘗不是實相?否則,就不免偏墮空邊了。徹底的說,說緣起法自性畢竟空,也即是成立諸法的可有,使眾生改惡修善,離有漏而向無漏;所以,這要說實相的因緣生法。悟了如實空相,從畢竟空中,達世俗的緣起幻有,從空出有,從般若起方便,徹底的正見諸法的如幻如化。這樣的世俗,不是無明所覆的世俗,而是聖者的世俗有了。沒有一法不是相互關係的存在,一切是重重關係的幻網,所以,依佛所悟而宣說的是緣起,諸法是從因「緣」所「生」的。緣與緣所生的果法,有因果能所,因有因相,果有果相,果是「不即」是因的。但果是因的果,也非絕對的差別,所以又是「不異因」的。不一不異,就是因果各有他的特相,而又離因無果,離果無因的。因果關涉的不一不異,即「名」為「實相」。緣起幻相,確實如此解。因為因果的不一不異,所以一切法在因果相續的新新生滅中,如流水燈焰,即是「不斷亦不常」的。因不即是果,所以不常;果不離於因,所以不斷。不一不異,是自他門;不斷不常,是前後門;此二門,即可以通解時空中的一切。而此二者,又成立於緣生的基點上;『緣生即無(自他共無因)生』;不生不滅,是有無門。自他門是橫的,前後門是豎的,有無門是深入的。緣起實相如此,此與畢竟空性融通無礙。阿羅漢及證無生忍的八地菩薩,能如實見諸法的如幻如化。

戊三 入法之益

不一亦不異  

不常亦不斷  

是名諸世尊  

教化甘露味

若佛不出世  

佛法已滅盡  

諸辟支佛智  

從於遠離生

如上所說,「不一」「不異」,「不常」「不斷」的實相,就是即俗而真的緣起中道。如有修行者通達了,那就可以滅諸煩惱戲論,得解脫生死的涅槃了。所以,此緣起的實相,即「諸」佛「世尊教化」聲聞弟子、菩薩弟子的妙「甘露味」。甘露味,是譬喻涅槃解脫味的。中國人說有仙丹,吃了長生不老;印度人說有甘露味,吃了也是不老不死的,今以甘露味作譬喻。世間的仙藥,那裡能不老不死?佛說的緣起寂滅相,即實相與涅槃,才是真的甘露味。得到了,可以解脫生死,不再輪迴了。這甘露味,為佛與弟子所悟的;佛所開示而弟子們繼承弘揚的,也是這個。所以,佛法不二,解脫味不二,三乘是同得一解脫的。佛與聲聞弟子,同悟一實相,不過智有淺深,有自覺或聞聲教而覺罷了!

這一世間所流布的佛法,創於釋迦牟尼佛。佛的教法,在推動如來法輪的佛子,當然是求正法久住於世的。不過諸行是無常的,佛法流行到某一階段,還是要滅的。佛說的法門,在長期的弘傳中,經過許多次的衰微與復興;但久了,漸漸的演變,失去了他的真義,有佛法的名,沒有佛法的實。如不尊重根本,時時喚起佛陀的真諦,那就要名實俱滅了。世間沒有了佛法,經過多少時候,又有佛陀出世,重轉法輪。佛教在世,是這樣的。在前佛滅度,後「佛」未「出世」,「佛」的教「法」也「已滅盡」的時期,也還有悟解緣起實相的聖者,名「辟支佛」。辟支佛,譯為緣覺,或獨覺。約覺悟諸法緣起說,名緣覺;約不從師教,能自發的覺悟說,名獨覺。辟支佛雖自覺緣起的真相,雖近於佛,但他不說法,不能創建廣大普利的佛教,不過獨善其身而已。這辟支佛的真「智」慧,與佛及聲聞多少不同,他是「從於遠離生」的。他是見到諸法無常,厭離世間,而覺悟空相的。過去有位國王,閒遊花園的時候,見百花盛開,心裡非常喜樂。他走過了不久,采女們把花攀折了。他回來一看,剛才盛開的百花,一切都零落了;頓時生起無常的感慨,觀察諸法的生滅緣起,於是就悟道而得甘露味。本品的末後二頌,前一頌即佛化聲聞弟子,後一頌即緣覺的獨悟。二乘的解脫,從此而入,佛陀也如此。佛陀即是將自己所行證的教人,在這點上,才做到佛教的聖者們,見和同解,理和同證。

觀時品第十九

此下有三品,明從因到果——向得中的問題。向與得,是通於三乘的。三乘聖者,由現觀而悟證聖果,所經的時劫不同。如說:聲聞,利根三生成辦,鈍根六十劫證果;緣覺,利根四生成辦,鈍根百劫證果;菩薩三大阿僧祇劫修行。所以現觀品以下,說〈觀時品〉。三乘聖者的修因證果,也有不同。如說:聲聞修四諦的因,證阿羅漢果;緣覺修十二因緣的因,證辟支佛果;菩薩修六度萬行的因,證無上佛果——所以說〈觀因果品〉。三乘聖者的修行,到某階段,即成就他所應成就的功德;在某些情形下,又失壞了他的功德。如初果有退或無退,七地前有退或無退等,所以說〈觀成壞品〉。上來所說的諸品,是各就一事說;這三品,雖約向得中的問題而說,卻可以通於一切,而含有普遍性的。所以,這三品研究到普遍的概念,不同上面諸品觀察具體的事情。時間、因果、成壞——三概念,佛法與外道的見解不同,中國與外國的看法也不同。然而這三類概念,不特有思想的、有知識的,就是常識不豐富的一般人觀念中也是有的,可說是最極普遍的。現在以佛法的正觀,開示不同外道的時間、因果、成壞觀。

時間,是很奧秘的。人人有這直覺的時間觀念,但不是人人所能認識的。不加推論,覺得時間的滾滾而來,倒也不覺得他的奇突;如加以三世的考察、推論,那就立刻發現他的難以理解了。印度外道的時間觀,如勝論師,以為時間是有實體的,一切表現在時間的流動過程中,凡是存在的,都有時間性。時間別有實體,他與一切法和合,使一切法表現出前後、來去、變遷的時間相。時間如燈,黑暗中的一切,由燈可以現見;諸法的動態,也由時間可以現出。所以,時間是諸法的顯了因。又如時論外道,以為時間是萬有的本體,一切的一切,都從時間實體中出來,一切受時間的支配和決定。一切法的生起滅亡,都不過是時間實體的象徵,到了這時這法生,到了那時那法滅,一切以時間而定的。所以,他說:『時來眾生熟,時去則摧朽;時轉如車輪,是故時為因』[A85]。這樣的時間,是一切法的生因。

釋尊說法,不詳為時間的解說。佛法的真義,要從聖典的綜合研究中理解出來。佛滅後,聲聞學者,對這一問題,略有不同的兩派:一、譬喻師說:時間是有實體的,是常住的。常住的實體的時間,是諸法活動的架格;未來的通過了現在,又轉入過去。過、現、未來三世,是有他的實體而嚴密的畫出界限的。所以,諸行是無常的,而諸行所通過的時間,卻是常住的。這是絕對的時間觀。二、其他學派,都說時間並沒有實體,是精神物質的活動所表現的;不是離了具體的事物,另有實在的時間。依性空者看來,二派都不免錯誤。絕對的時間,是非佛法的,不消說。一般以色法心法為實有,以時間為假有,不但依實立假是根本錯誤,抹煞時間的緣起性,也是大大不可的。在後一派中,所說依法有生滅而立時間,然表現時間的諸法生滅,怎樣入於過去,怎樣到達現在,怎樣尚在未來,這又是很有諍論的。說一切有部,主張法體實有,雖表現為三世,而都是實有的。那怎可以說有三世呢?《大毘婆沙論》中,有四大論師的解說不同。被推為正宗的有部學者,是這樣的:法的引生自果作用,已生已滅是過去,未生未滅是未來,已生未滅是現在。時間性,就在這作用的已起未起、已滅未滅中顯出;法體是實有的,恆住自性的。大眾、分別說系及經部師,以為現在的法是實有,過去未來法是假有的。這在大乘法中,如唯識學者的三世觀,也是現在實有的。過去已經過去了,不能說實有;他雖生起現在,有功能到現在,但這已是現在的,現在起用或潛藏在現在,並不在過去。我們覺得過去是有,不過依現在的因果諸行,而推論他的有所來而已。未來也是這樣,現在有功能,可以引起未來,未來是有的。然此只是當來可以有,此能引生未來的,實際上還在現在。大乘性空論者,是三世有的。以記憶過去來說,記憶過去的經驗,從能記憶的意識說,從再現於意識的影像說,好像過去是依現在而假立的;其實,意識現起的意象,是指示過去所經驗的。記憶意象所指的,是過去的經驗,不是現在的認識;過去的經驗並沒有來現在。約預測未來說,預測未來有某事發生,就預測的意識說,好像未來是現在的;其實,他所預測的境界是未來,而不是現在的想像。現在實有論者,把心封鎖在短促的現在,不知道心識了境的能力回想到過去,所緣就在過去;推想到未來,所緣就在未來。說一切有部,也是屬於三世有的,但他是實有論者。性空論者是三世幻有論者,所以能圓滿的解說時間。現在實有者,有一根本的錯誤,不知現在是不能獨立的,沒有絕對的現在可說。現在是觀待過去未來而有,離了過去未來,還有什麼現在?沒有前後相的時間,根本是破壞時間特性的。凡建立現在有的,被剎那論所縛,還不得解脫呢!大乘佛學者,還有說三世各有三世(也從聲聞學派演化而來),三三有九世,九世同在一念中,稱為十世。九世不礙一念,一念不礙九世,九世一念,是圓融無礙的。這可說是三世有與現在一念有的綜合者,但他是擬議的。結果是籠統的忽略時間的歷史差別性。現在,論主以性空幻有正見的時間觀,破斥實有自性的學者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