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顺导师:戊四 觀所證的涅槃
戊四 觀所證的涅槃
己一 略觀
庚一 敘外難
若一切法空 無生無滅者 何斷何所滅 而稱為涅槃
一切實有的學者,見佛說斷煩惱、滅生死、得涅槃,一面主有煩惱可斷,生死可滅;一面又種種的擬想涅槃,以為有涅槃可得。所以,他們覺得如性空者所說,「一切」的因果緣起「法」皆「空」,那就一切法「無生無滅」,這還有什麼煩惱可「斷」,有什麼生死苦為「所滅」,而可「稱為」得證「涅槃」呢?斷煩惱,息戲論,滅有漏,除雜染,了生死,出苦痛,這可得涅槃;諸法既然都是空無自性的,就沒有煩惱可斷,沒有苦果可滅。苦、集二諦沒有,是善是常是真實的涅槃,又從何建立?外人不但以有為的實有,成立涅槃的實有;他的用意,還想因涅槃的可得,成立一切法不能說空,一切都實有自性。
庚二 申正宗
辛一 遮
若諸法不空 則無生無滅 何斷何所滅 而稱為涅槃
外人以涅槃不成的過失難論主,論主就照樣的報答他說:假使主張一切「諸法」實有「不空」,即法法有定性,法法本來如是的,那就「無」所謂「生」,也「無」所謂「滅」了。無生無滅的諸法,試問還有什麼可「斷」?有什麼「所滅」呢?不斷集,不滅苦,有漏因果常在,那又「稱」什麼「為」寂滅的「涅槃」呢?這一反擲法,與〈觀四諦品〉同。有說:上二頌,明涅槃為非空非不空,就是空不是涅槃,不空也不是涅槃。前頌為外人難空不是涅槃,也就是假外人的口,說明涅槃不是空;這頌是論主批評不空也不是涅槃。這是望文生義的誤解,沒有懂得本頌的真意。本頌是說:不空不能成立涅槃,在畢竟性空中,才能成立涅槃。不是承認說性空與不空,同樣的涅槃不得成。進一步說,諸法畢竟空,即是一切法的本來涅槃。誤解的來源,是沒有辨清空、有,忽略了唯有無自性空,才能建立一切的特色。
辛二 顯
無得亦無至 不斷亦不常 不生亦不滅 是說名涅槃
前頌反責外人,這一頌顯正,以二無四不明涅槃。二無:是無得、無至,四不:是不斷、不常、不生、不滅。涅槃,是行者悟證空寂,離煩惱而現覺到的,不是可以形容的。其他的宗教或世間學者,所論所見的真理或歸宿,好像自己是站在他的對方,他是為我所得的,這實不能證見真諦。佛教說見真諦證涅槃,是悟入畢竟空性,深入法的內在,與一切法空性融然一味,無二無別,平常稱之為入不二法門。這是境智一如,能所雙泯,有無俱寂,自他不二,超越一切名想差別。這不能想像、思考,想就有能想所想;這也難以說,說就有能說所說。這唯有修行者以正觀的直覺,廓然的洞見他。雖說融成一體,但也不起一想。以假名來表示他,所以說:悟入空寂性,是法法清淨,法法本然的,是一切戲論都息的。這必不會以為我是能得的,真理是所得的。《金剛經》中須菩提說:『世尊!阿羅漢不作是念:我得阿羅漢道』[A132],就是「無得」的例證。依平常所說,似乎修行的慢慢的行到涅槃了。這是說明他,而涅槃本身實是「無至」的。生死是無自性的,涅槃也是無自性的,在同一無自性的空相中,沒有去來相,也沒有從此到彼的動相。涅槃即世間的實際,更無可至。或譯無至為無失,那就與無得相待,即無煩惱可斷,生死可滅,畢竟空寂中有什麼可失?這樣,一切有為有漏法,無不是性空,無不是緣起的寂滅,本來如此,沒有一法可以斷的。如果說有法可斷,這就是斷見,斷見者怎麼能得涅槃?所以說「不斷」。涅槃也有稱之為常的,然這是指現覺空性的超越時間性而假說的。一般人以為由過去而現在,由現在而未來,三世時劫的遷流是無常;以為過去如此,現在如此,一直如此,是常住。這樣的常住,只是緣起相對性的安定相,那裡可以想像為實有的常在在現覺空寂中,超越時間性?沒有這種對無常的常,所以說「不常」。假使有此等常,這就是常見了。諸法空性,本來寂滅的,在寂滅的法空性中,不見一法實生,不見一法實滅,生滅的幻相宛然而寂然,所以說「不生亦不滅」。這二無四不的寂滅空性,總算在不可說中,假說此二無四不「名涅槃」。涅槃如此,怎麼可以有所得心,想像有苦可滅、有集可斷、有真常的涅槃可證呢!上來依勝義說。然如幻眾生,修如幻行,不取著一切而得身心解脫的涅槃,這涅槃即如幻如化的。在如幻如化的涅槃中,也決無自性實有的可得、可至、可斷、可常、可生、可滅。
己二 廣觀
庚一 別遮以四句為涅槃
辛一 遮有無是涅槃
壬一 遮
癸一 遮有
涅槃不名有
有則老死相
終無有有法
離於老死相
若涅槃是有
涅槃即有為
終無有一法
而是無為者
若涅槃是有
云何名無受
無有不從受
而名為法者
在聲聞學者中,像說一切有部等,以涅槃為真實有的、善的、常住的。有無為法的離言自性,名之為擇滅無為,即是以妙有為涅槃的。擇滅是以智慧揀擇,滅除一切有漏有為法所得。有[A133]漏法有多少,無為也就有多少,所以以為離繫的實有的擇滅無為是很多的。大乘佛法中,也有以真常妙有為涅槃的,但他是受過一切皆空思想的影響。小乘法法[A134]恆住自性的多元實在的涅槃,通過一切一味相無二無差別的陶鍊,但從實有不空的意圖中,把他看做是真、是實、是常住、是微妙,具足[A135]恆沙功德的。這在思想的發展中,是透過了性空而開展出來的。由無常轉為常住,由苦痛轉為快樂,由不自在轉為自在,由不淨轉為清淨,涅槃是具常樂我淨四德的,這實與小乘以實有為涅槃的思想相近。龍樹破實有的涅槃,是破小乘執有者;不過大乘真常實有的涅槃論,如執為實,也是一樣被破的。論主破實有者說:「涅槃」是「不」能如你們想像那樣可以看作實有、妙「有」的。因為「有」的,即是有「老死相」的,有老死相怎麼可以名為涅槃?龍樹的性空論,是徹底的:凡是有,即是緣起的存在,必是有生有滅的;因緣的生滅法,離了緣起就不能存在,所以必然要從有而無的。這樣,如涅槃體是有,就有老死相,老死相是生死的流轉,怎麼可以說涅槃如此。大小乘學者,都不承認涅槃有生死相,他們都說:涅槃是常住真實的。可是,諸法中,無論怎樣的觀察,「終無有」一個真實存在的「有法」,是「離於老死相」的。老死相就是有,有就有老死相;承認涅槃是有,又不承認他有老死相,這是絕對不可能的。這樣,如「涅槃是」實「有」的,那「涅槃」就是「有為」的;有為法有生住滅,涅槃有老死相,這自然也是有為了。這不但外人不能承認,事實上,如涅槃也是有為生死,這就「無有一法」可以說「是無為」的了。佛說涅槃是無為,在名稱上是依待有為而施設的,有為是生滅法,無為是不生滅的。但這是意指諸法空寂性,那裡真有無為實體?有為諸法的性空,名為無為,是超越而離戲論的。如執豎超為橫待,說有實有的無為,那還不是墮在有為中?涅槃是依生死苦集而施設的,苦集的寂滅即是涅槃,假使說有實有的涅槃,這也同樣的落在生死中。
再說:假定「涅槃是有」,有就有所執取,有攝受。那為什麼經中說有受是生死,無受是涅槃呢?所以說:「云何名無受?」若說涅槃的有,不是可取、可著、有執受的生死有,是無取、無著、無執受的不思議的妙有,這也不然。因為「無有」一法,「不」是「從」執「受而名為法」的。以為確有此法,以為他的本體如何,自性如何,或者如何微妙,都是有執取的。如涅槃是無受,就不可以說涅槃是有了。
癸二 遮無
有尚非涅槃
何況於無耶
涅槃無有有
何處當有無
若無是涅槃
云何名不受
未曾有不受
而名為無法
這是遮破涅槃為無的執著。像小乘經部師,就是以無為涅槃的。他說:有為是實有,無為是非實。如燒衣,衣燒了就無有衣;無瓶,瓶破了就沒有瓶。在因果相續中,離去惑業,不再有生死,說為涅槃,那裡有涅槃的實體?本有生死的熱惱苦迫,離此而得安穩的清涼,無有苦痛,所以佛勸人求證涅槃。他以因緣的否定與消散為涅槃,也同樣是不知涅槃。論主破他說:實有者說「有,尚」且不是「涅槃,何況」你所說的「無」呢?有無是相待的,說有是待無而有,說無是待有而無,無是依有而成立的。「涅槃」尚且「無有」可能成立真實自性的實「有」,那裡還「有」因有還無的「無」呢!說有說無是世間事,因緣和合名為有,因緣離散名為無,這是現象的、生滅的,那裡是涅槃相?假定說實「無是涅槃」,怎麼經中又說「不受」是涅槃呢?老實說,實無是涅槃,這就是有受,有受與經說的無受,就相違。因為從來不「曾有」過「不受」的「而」可「名為無法」的。無受,不但不受有無,也不受亦有亦無,非有非無都不受。取著實有就是常見,受取實無就是斷見。假定是有、是無,為什麼經中又說是無受?有無都是受,有所受,不落於斷,就墮於常。〈觀成壞品〉說:『若有所受法,即墮於斷常』[A136],又說『涅槃滅相續,則墮於斷滅』[A137],這不是很明顯的說有無都不是涅槃嗎?為什麼還執實無是涅槃呢?
壬二 顯
受諸因緣故
輪轉生死中
不受諸因緣
是名為涅槃
如佛經中說
斷有斷非有
是故知涅槃
非有亦非無
論主破斥外人的謬誤,申述佛經的正義:有情於世間,「受諸因緣」的生死事,見色、聞聲、舉心、動念,無不執受、取著,這就是自性見。有自性見,愛染一切,於是起煩惱、造業,由造業感受生死的苦果。緣起諸法,雖本無自性,但幻幻相因,而「輪轉」在「生死」的苦海「中」。佛說涅槃,不是斷滅實有的生死(所以涅槃非無),也不是另得真常樂淨的涅槃(所以非有);本性空寂,有何可斷?有何可得?只是在見色、聞聲、舉心、動念中,「不」執「受」取著「諸因緣」法,現覺法性空寂,而還復諸法的本性空寂,所以「名為涅槃」。畢竟空寂中,有無俱泯,離一切戲論的。不解緣起無自性者,以為實有煩惱可離、可滅,所以見有見無。其實煩惱就是取著,不取著即離煩惱,正覺一切無所得,佛稱之為涅槃。這「如佛經中說:斷」除實「有,斷」除實無的「非有」,離有無二邊,悟畢竟空名為涅槃。這可以「知」道「涅槃」是「非有亦非無」的,這如何可說實有實無呢?不著生死的有,也不誤以涅槃為無,雙遮有無,不著一切,這是根本佛教開示涅槃的本意。所以擬想涅槃,或以為有微妙的存在,或以為一切都沒有,都是邪見,與涅槃無關。
辛二 遮雙亦雙非是涅槃
壬一 遮
癸一 遮亦有亦無為涅槃
若謂於有無
合為涅槃者
有無即解脫
是事則不然
若謂於有無
合為涅槃者
涅槃非無受
是二從受生
有無共合成
云何名涅槃
涅槃名無為
有無是有為
有無二事共
云何是涅槃
是二不同處
如明闇[A138]不俱
有與無不是涅槃,有的就以亦有亦無為涅槃了。像犢子系就是這樣主張的:涅槃離根境和合執取的痛苦,但還有生死寂滅的樂受;有寂滅樂所以非無,離執受苦所以非有。神我論者說離身心的苦,自我得徹底解放,也近於這個見解。真常論者說:涅槃有二義:一、空義,是空卻一切戲論妄見;二、不空義,是常住真實不變的。真常不變,是微妙的妙有,所以說非無;戲論妄見,是虛幻不實,可以說非有。這也不能說是涅槃,因為畢竟空寂中,不但遮有、遮無,也遮亦有亦無的。所以論主破斥說:假定有主張「有無」和「合」而以亦有亦無「為涅槃」的,這也不對。涅槃是出世的解脫法,有無是世間的生死事。上文說有與無不是解脫,現在綜合「有無」以為就是「解脫」涅槃,這怎麼可以呢?所以說「是事則不然」。如一定執「有無」和「合」名「為涅槃」,那「涅槃」就「非」是「無受」了。因為有無「二」法,是「從受生」的,上文已說過。所以如涅槃有受,這就違背佛說無受是涅槃的聖教。假定說涅槃是「有無共」同和「合」而「成」的,試問:此有無怎麼可「名」為「涅槃」?要知「涅槃」是「無為」法,「有無是有為」法;如以有無為涅槃,不是以生死有為為無為嗎?為什麼說有無是有為呢?有就是生住異,無是滅;有與無,不就是有為嗎?如涅槃以有為為體,不是終無有一法可以名為無為了嗎?同時,「有無二事」相「共」,不可說「是涅槃」的,因為這「二」法是矛盾的。有是非無,無是非有,如光「明」與黑「闇」,明去闇來,闇來明去,這是「不」能共「俱」的,怎麼可以合為一涅槃呢?外人以為這不是矛盾而是綜合,一分是有,一分是無,有無的綜合為涅槃。這是差別論,印度論師們,作此說的很多。中國的圓融論者,大都說:有就是無,無就是有,有無是統一的。但畢竟空寂中,差別的綜合不可得,並行的統一也不得成,這都是戲論涅槃。
癸二 遮非有非無為涅槃
若非有非無
名之為涅槃
此非有非無
以何而分別
分別非有無
如是名涅槃
若有無成者
非有非無成
雙非論者說:佛不是說涅槃為非有非無嗎?我就是這樣主張的,所以我的理論沒有絲毫的過失。然此等,得佛言不得佛意。佛說涅槃為非有非無,是立足在性空論,超越有無等二句四句的,離有無見而不著於雙非的。你出發在實有的自性見,以為涅槃是非有非無的,離有無而別有一實的,還是墮在四句中。四句中的非有非無句,不是涅槃,是愚癡論。所以說:「若非有非無,名之為涅槃」,那應該思惟這涅槃的「非有非無」到底是什麼,「而分別」他是雙非呢?假定說:不分別,不分別那有什麼非有非無可說?假定分別而得,那就不是有就是無,不是無就是有,又怎麼可說非有非無呢?老實說,非有非無,是了解有無的無自性空而泯寂一切的。要你離戲論,而你以遮作表,以為實有真常微妙的非有非無,說什麼因遮而顯,真是舊病未除,新病又起。而且,以名言思惟「分別」為「非有」非「無」的,以這「名」為「涅槃」,不知非有非無是亦有亦無的反肯定,亦有亦無是有無的綜合而成的;假使「有」與「無成」立了,亦有亦無才能成立;亦有亦無成立了,「非有非無」才能「成」立。如上所說,實有實無是不得成的,即沒有亦有亦無,那裡有非有非無者可以分別?所以,非有非無的涅槃論,是愚癡論,不是涅槃。龍樹《大智度論》中,破這個雙非,也不出此二門:一、顯教意破,是指出他不知佛說非有非無的實相義,而生執著的錯誤。二、前三句破,是用前三句破他的第四句,使他在三句的分析中,自行瓦解。
壬二 顯
癸一 如來離四句
如來滅度後
不言有與無
亦不言有無
非有及非無
如來現在時
不言有與無
亦不言有無
非有及非無
上面總破四句,現以如來離四句的聖教,證明涅槃的出四句。佛在世時,有外道問佛:如來死後去?如來死後不去?如來死後亦去亦不去?如來死後非去非不去?這就是有、無、亦有亦無、非有非無,屬十四不可記中的四句。如來不記別這四句,可知如來死後,是離此四句分別戲論的。涅槃有有餘、無餘的兩種,像釋尊示寂在拘屍那熙連禪河畔二娑羅樹間,這是無餘涅槃,是「如來滅度後」的涅槃。在這滅度的無餘涅槃中,如來是「不」說是「有」、是「無」,也不說他是亦「有」亦「無」,當然是更不說他「非有及非無」的了。四句是世間的,依世間蘊處界的因緣生滅現象而說的;滅度後即無此可說。外人所以問佛死後去死後不去,因他以為有實在的,可來可去的。佛把他當作戲論看,所以在不受因緣的寂滅中,不記說有能證者、有所證的涅槃,也決不起斷滅見以為是沒有的。正覺成佛,見諦(分得)證了阿羅漢果,都可以名為涅槃,這是有餘涅槃。成佛覺了世間諸相,在世間中來來往往,自由自在,無拘無礙,而如來之所以為如來,也就因通達緣起無自性的畢竟空。在「如來現在」體達畢竟空的有餘涅槃「時」,在正覺涅槃中,也是「不」說他是「有」、是「無」、亦「有」亦「無」,及「非有」「非無」的。四句是戲論,而涅槃空寂中,卻一切戲論都息。後代的佛學者,忽略這點,忽略他的名言分別不出思惟擬議,偏要以分別去分別涅槃如何如何,或者自以為是積極的妙有的涅槃。在性空者看來,這僅是妄想分別而已。
癸二 涅槃即世間
涅槃與世間
無有少分別
世間與涅槃
亦無少分別
涅槃之實際
及與世間際
如是二際者
無毫釐差別
這兩頌,與前〈觀如來品〉中的『如來所有性,即是世間性,如來無有性,世間亦無性』[A139]的意義一樣;不過前就如來與世間說,這約世間與涅槃說。論主破四句非涅槃,因為外人覺得涅槃與生死隔離的,所以主張別有,或者即主張無,而不知這樣的說涅槃,是根本不對的。經中曾說離生死得涅槃的話,這是相對的假說,目的在令人無取無著;離顛倒不取著,就能親切的體現寂靜的涅槃了。如尅求二者的實際,二者是無二無別的。本品有二頌,說明此義。初頌,約緣起性空無礙,觀世間的生死是如幻的緣起,涅槃即此如幻的性空(《大智度論》釋色即是空,即約此頌釋)[A140]。就涅槃望世間,即空性寂靜的「涅槃,與」動亂生滅的「世間」,是「無有少分」差「別」的。就世間望涅槃,生滅動亂的「世間,與」性空寂靜的「涅槃」,也是「無」有「少分」差「別」的。
進一步,就諸法畢竟空性說:在空有相待觀中,世間即涅槃,緣起與性空相成而不相奪。然此涅槃空寂,還是如幻相邊的事。以此二者,更作甚深的觀察:生死的動亂如幻而空寂的,此涅槃的空靜也是如幻而空寂的,二者都如幻如化而同樣的性空寂滅,所以說:「涅槃」的「實際」,「與世間」的實「際」,二者在幻相邊,雖似有生滅、寂滅等別,而推求到實際,「如是二」種實「際」,確係「無毫釐差別」的。實際,是邊際、究竟、真實的意思。所以了生死得解脫,不是離了生死求涅槃,也不能就把生死當作涅槃。離生死求涅槃,涅槃不可得;視生死即涅槃,這涅槃也靠不住。初從生死如幻是有為法,涅槃不如幻是無為法的差別,進觀二者的無礙;到得究竟實相,這才洞達世間與涅槃如幻如化,實際都是畢竟性空的,離一切戲論。在這樣的立場,二者還有什麼差別(不起一見)!
庚二 總遮以諸見為涅槃
辛一 遮
壬一 敘見
滅後有無等 有邊等常等 諸見依涅槃 未來過去世
論主明涅槃離四句,也就是破諸見、滅戲論。本論開頭說:『能說是因緣,善滅諸戲論。』[A141]諸戲論是什麼?就是六十二見,這裡合成十四邪見。能觀察八不的緣起,這一切戲論都可滅盡而悟入畢竟空性,這就是現證涅槃。先敘述外人的執見:「滅後有無等」,就是上面說的如來死後去,死後不去,死後亦去亦不去,死後非去非不去的四句。「有邊等」,是我及世間有邊,我及世間無邊,亦有亦無邊,非有非無邊的四句。「常等」,是我及世間常,我及世間無常,亦常亦無常,非常非無常等四句。三四十二句,還有身與命一,身與命異的二根本句,足成十四見。每四句中,又約五蘊為論:色是常,是無常,是亦常亦無常,是非常非無常;受、想、行、識四蘊,也是這樣,就成了二十句。色是有邊,是無邊,是亦有亦無邊,是非有非無邊;受、想、行、識也如此,也成二十句。色如去、不如去、亦如亦不如去、非如非不如去;受、想、行、識四蘊也一樣的,就又成了二十句。加身與命的是一是異二根本句,合為六十二見。這十四句中,滅後有無等四句,是考慮涅槃,在涅槃上所生起的戲論。有邊無邊等的四句,是推論未來而起的。我在無窮的未來,是有邊際?無邊際?假使未來永久[A142]恆時存在而不滅的,這是無邊際;不能永久存在,這是有邊際。常無常等的四句,是追究過去而起的。我在久遠的過去,是怎樣存在或不存在的?存在,即常;不存在,即無常。佛法中所說[A143]恆、常兩個字,常是向過去而說的,[A144]恆是向未來世而說的。所以此中邊無邊等,也是約時間說。(這可以約空間說,即有限與無限)。所以說:「諸見依涅槃、未來、過去世。」身命一異二根本句,可通於三者。
壬二 遮破
一切法空故
何有邊無邊
亦邊亦無邊
非有非無邊
何者為一異
何有常無常
亦常亦無常
非常非無常
敘述了外人荒謬的執見,就針對他的執見,加以破斥。滅後有無四句,正是從涅槃而起的戲論,上來已廣為破斥。其他十句,雖不約涅槃而說,然有了這種妄執,也是不能離執而圓證寂滅的,所以也附帶的破斥他。你從實有自性見出發,在本來無所有的,妄見是有,種種戲論;「一切法」的畢竟性「空」中,那裡「有」什麼有「邊、無邊、亦」有「邊亦無邊、非有」邊「非無邊」呢?
這些,都是邪見,都是戲論。不但沒有有邊等四句,也沒有「一異」可說;又還「有」什麼「常、無常、亦常亦無常、非常非無常」可說?一異是一切戲論顛倒的根本,放在邊無邊及常無常的中間。十四句是戲論,所以佛陀說法,不加答覆,令人離此戲論,才能證得涅槃。
辛二 顯
諸法不可得 滅一切戲論 無人亦無處 佛亦無所說
一般人,總以為離生死得涅槃,是有能證的人、所證的涅槃,似乎有從此處到那邊的樣子。其實,在「諸法不可得」的畢竟性空中,息「滅」了「一切」的虛妄「戲論」,是「無」有能證的「人」,也「無」所到達的「處」所。人與處,都是在無自性的緣起上說的;性空中無法安立。本品上面說:『無得亦無至。』[A145]沒有人,那裡還有得?沒有至,那裡還有去處?不但聖者自證是如此,就是佛說法,也是假名巧說,如彩畫虛空。雖常說涅槃如何,生死如何,而實法性空寂中,未曾說得一字。所以佛說:『我成道來,未曾說一字。』[A146]證法、教法,一切空寂不可得,如《金剛經》等說。佛陀不是遊化四十九年,宣說一代教法嗎?佛說解脫法門,無非在眾生現實的生死苦痛中,指出錯誤顛倒;依世間的名言假施設,引導眾生。如有人不辨方向,已到家鄉,不知這裡就是,還想東跑西跑。他所要到達的目的地,在他,真是遠在天邊,不易到達。假使有人告訴他:你迷了方向!你不要向南方,轉向北方,擺在你面前的,就是你的故鄉。要到達你的目的地,就得立刻掉轉頭來,向北方。迷路者知道了,掉轉頭來就是。那時候,還有什麼南方與北方?佛說法,也是這樣,並沒有說一實法,實相中有何可說?所以說:「佛亦無所說。」假使不明白這點,把方便當作真實的,每不免受名言的欺惑,專在名相中作活計了。
觀十二因緣品第二十六
觀諸法緣起,離卻一切戲論顛倒,悟入諸法緣起寂滅性,這就是中道妙觀,就是道諦的中心。向來科判本論,以為前二十五品依大乘法說,本品及後一品,依聲聞乘法說。然此下二品,即是『能說是因緣,善滅諸戲論』,那裡可以偏屬聲聞?又上來的二十五品,破諸妄執,顯法性空。這無一不是空的,決非抹殺一切。一切是空,也就是不壞緣起的。上來諸品,無非在成立苦、集、滅諦。此下兩品,直依《阿含經》,這是更顯而易見的。此正觀十二緣起,與遠離種種戲論,實為聖道的宗要,所以判為道諦。緣起正觀,是觀緣起的如幻因果生滅相,通達諸法的無自性空。觀緣起的幻相,是對緣起法的如是因生如是果的因果決定性,生正確堅固的認識,得諸法的法住智,理解因果幻相的歷然不亂。通達法性空,是觀因果幻相的本性空,生出世的涅槃智,悟入諸法畢竟空不生不滅。修行者,先要得法住智,知道名相的差別、因果的必然,生正確的知見。無論是聲聞、菩薩、佛,都先得此智,次得涅槃智證涅槃。所以龍樹的學風,『先分別說諸法,後說畢竟空』[A147]。本論與一般論的性質不同點:一、小乘學者的阿毘曇,廣談實有的因果法相,本論遮破他們實有的妄執,所以直揭『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……』的自性空義,不重複的宣說名相。二、佛法究竟義,在悟入涅槃空寂;特別在大乘法中,一切法趣空,特別的發揮涅槃智。本論也是側重這點,深進一層的引入諸法畢竟空中。在畢竟空中,不礙苦、集、滅、道,成立一切是緣起性空的,指出眾生的錯誤所在,使他糾正自己的錯誤。真的能深解空義,那就恍然了解因果法相的真義了。本論重於勝義,又因為出於小乘毘曇盛行的時代,所以略有詳空。如不讀《阿含》,不明毘曇,依稀[A148]彷彿的研究本論,不免起誤會,或有忽略法住智的危險。也就因此,本品特別的說明他。(本論愈到後面,顯正的漸多,也可說戲論漸除,才有正義可說)。未說頌文前,關於緣起,略談兩點:
一、十二支因果生滅,經中說有兩種:一是緣起,一是緣生。這二種,都是說的『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,無明緣行,乃至純大苦聚集』等。對此兩者的差別,一般的學派,是向兩方發展的。大眾、分別說系,以緣生法為因果事相;以緣起法為常住無為,是因果鉤鎖的必然理則,不是指惑業苦的本身,好像是離了生滅的現象外,另有一常住不變的法則。說緣起是無為,這是錯的,但也有他的特見:一切因果相生,都依必然的法則而發現,不是隨便亂起的。這如造房子,先由工程師設計繪一模形,後依這模形去建築。所以,在因果的現象上,見到有這樣的因,生這樣的果,秩然不亂,可見因果現象中,有一決定而必然的理則,所以不得不這樣。緣生法是因果的事實、現象,他是有變異的。這是理事義。說一切有部,不承認緣起是無為說,主張為緣能起的因叫緣起,從緣而生的果叫緣生。如無明起行,有行就決定有無明;……生緣老死,有老死決定從生而來。不可說有行而不從無明來,無明與行有因果的決定性。緣起為因,緣生為果,這是二者的不同。然釋尊的本意,似乎是在此兩大思想的中間,緣起是為因能生的條理化。本論對緣起真義的闡述,把緣起緣生合一,在此緣起與緣生上,說一切畢竟空。這可見,龍樹的緣起思想,在因果生滅的見地,接近上座系;龍樹學說到法相,也大都採取古典的毘曇,也有採取經部的。在因上了解緣起的因,必然生緣生的果;在果上了解緣生的果,必然為緣起的所生。有無明,所以有行,有行也決定有無明。現在這樣,溯之於過去,推之於未來,也是這樣。個人是這樣,旁及於他人,推究到一切眾生,無不是這樣。從具體的事實觀察,發現因果的必然性,必然是這樣,並非另有一無為常住的東西,不離緣生外另求緣起。有果即有因,有事就有理(不過,對理則性,有部等稍忽略)。有因就有果,所以說『此有故彼有』。這成了普遍的公理,不容有所變更的,『若佛出世,若不出世,法住法位』[A149]。假使知此而不知彼,這是沒有用的。如豆子能生芽,愚癡無知的人,只見這根芽是從這顆豆生的;不知道一切的黃豆,在某種條件和合下,只要他生性沒有被損,都是可以生芽的。聰慧有智的人,就能知道這遍通的理則性。得到這智慧,才能成立智識,發生力量。佛法的悟解緣起,也是如此,是從因果事實而悟解因果理則的。
二、佛說緣起因果,不同後代學者所說的:一一法各有親因緣,如意識現行,由意識的種子生,種子是他的親因緣;沒有這親因緣的種子,現行的意識就不得生。佛的緣起觀,是和合相續的因果觀。以深刻的智慧,洞觀有情生死流轉,發現他有必然的前後階段。譬如生是一階段,生以後就有老、有病、有死,老病死也是某一階段的現象。此老病死,是產生以後的必然結果,所以說:生緣老死。無明是一階段,造作行業是一階段。所以造成感後有的行業,因為無明,這是無明引起的結果。如來在生命前後的連續上,看出他一一階段間的依存性,所以在生命發展的過程中,建立十二緣起的因果。有說:一念心中具十二緣起,這簡直毫無意義。有部的分位緣起,就是約階段講的,以生命各階段,成立緣起的因果。這等於講社會史觀的,分奴隸時代,封建時代,資本主義時代,民主主義時代。又如分人與獸鬥爭時代,人與人鬥爭時代,人與自然鬥爭時代。無明發生主動作用的時候,是無明的階段;由無明踏上行的階段,就是以行為為主要者了。所以,每一階段,不是自性獨存的,無明不僅是一無明,行也不單是一個行,他都是有五蘊的。這以某一支為某一階段主流的緣起觀,足以代表佛陀的緣起觀。那些實有自性的學者,那裡能同情這和合相續的因果觀,他們要一一自性的親因,生一一自性的親果。在佛教中,這一思想,一天天的晦昧了。如三民主義說民生為社會歷史的中心,共產主義說經濟為社會歷史的中心,這解決了,一切都能解決了;一切是依存於他,因他的變動而變動的。佛觀無限生命發展的動力,是以無明及愛為根本的,這解決了,生死苦痛一切也就解決;也是在一切複雜的原因中,抉出主因的意見。不過佛法是無自性的,無明與愛,也不能獨存;不過他起著主動的作用罷了!或以為:前後各階段既都是五蘊,為什麼說無明支、行支、……生支、老病死支呢?這是約主力說的。如手工業時代、機器工業時代的分劃,不是說在這某一時代中,即沒有其他的,也只是說這一時代的社會中,是以某一業為主流、為特徵的。所以佛陀的緣起觀,是組織的,不是獨立的;是階段的,不是同時的。這點,我們應該知道。
緣起有流轉觀,有還滅觀。前者是說苦的集,後者是說苦的滅,也就是生死與涅槃的兩向。佛說的生死與涅槃,都建立在緣起法上。因果的存在,是此有故彼有;因果相生,是此生故彼生;無明緣行,行緣識,識緣名色,……生緣老死,如是純大苦聚集,這是緣起的流轉律。反之,無無明就無行,無行就無識,……如是純大苦聚滅,這是此無故彼無,此滅故彼滅的緣起還滅律。生死苦痛,是否能了?他是緣起的,所以可了。緣起,是依此而有彼的,就是無自性,也就是意味他不能單獨存在。不能單獨存在而此有故彼有的,是生滅法。他不但是可滅的,而且一切都是從生而歸向到滅無的。一般人走到滅的盡頭,又轉向生;滅了又生,生了又滅,生生滅滅,無有止境的兜著循環的圈子。聖者到了滅,就入於寂滅,止息於此,不復再生了。如造的房屋,壞了又修,修了又壞,自然能維持長久。假使壞了不修,不是就滅盡無餘了嗎?生死的存在,只依因緣而存在的;約他的本質說,本不是有自體存在的。假使自體存在,怎麼可以說依緣?所以,依緣的一切法,自性本無,現象是有是生。不但現象的內在自己否定自己,含有滅與無,而他的本身,本是非有不生的。所以此無彼無、此滅彼滅,不是毀有的成無、成滅,是本來無、本來滅,還他個本來如此。依緣起建立因果,也就依緣起成立一切法自性本空。知此,就得離生死而解脫了。
緣起流轉律的基本原則,是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。分位緣起,是敘述緣起流轉中的過程。不過像有部那樣講,識為入胎最初的一念;名色是身心漸發育的階位;六入是六根具足將出胎的階位;出胎後,在二、三歲的時候,不能識別事物是觸;能了苦樂的差別,到六、七歲時是受;……未來世受生是生;未來世老死,是老死;這未免機械一點。從佛的緣起本義看:無明、行、識的三支,是總括的。經中說:『一切眾生無明所覆,愛結所繫,感得有識之身』[A150],即指出生命的三大歷程。有的經中說:『業愛及無明,能集後世陰。』[A151]行是行業,但在實際的行動中,也可含攝在愛取的煩惱中。此三者,一是理智的認識錯誤;一是意志的生存競爭;有此二因,就招感心識為導的生死了。如來敘述緣起,不外這三者的說明。說到詳細的過程,有從愛、取、有、生、老死的逐物流轉觀,有從識到愛的觸境繫心觀。合為一十二緣起,依十二緣起建立三世因果:無明、行,是過去的因;識、名色、六入、觸、受,是現在的果;愛、取、有,是現在的因;生、老死,是未來的果。假使講二世因果,過去與現在的,只從無明到識三支就可以了;現在與未來的,只從愛到老死的五支,也就可以;無須說十二緣起。經三世的歷程,這才要說他。其實,基本原則,還是上面說的三大歷程,也有配為惑、業、苦三雜染的。